无意中看到莫奈的名画《干草垛》,画家们所说的什么光影、色彩的变化我是真的不懂,但却一下子被这一组画所吸引,思绪如奔驰的骏马,跟着那小小的干草垛穿越到了几十年前的少年时期。
草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或美或丑,散落于村庄各处,房前屋后、场院胡同……随处都可见到它的身影,它是村庄最美的风景,它是村庄的魂,它更是村庄的神。
进到村庄,最美最高最圆整的草垛,不用问那是生产队的麦秸垛或者是豆秸垛,那是全队的家畜们一年的口粮。这样的草垛在我的记忆中只是觉得它们很高大,很傲慢,跟农家的普通草垛比,它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阳春白雪,跟我们的距离挺遥远,它的高矮胖瘦除了可以偶尔在那里躲猫猫,找到几颗遗落的麦粒或豆粒,跟小孩子们好像没有太多的直接关系。
自家门前的草垛就另当别论了,如果谁家的场院上或者大门前有那么一个大草垛,会成为全家人的荣耀,会给全家人带来温暖,带来欢乐,带来祥和安宁。
一般农家的草垛是小而瘦的。它们就像一些营养不良的小家女,头不敢抬,眼不敢睁,小声小气的躲避着人们的眼睛。在那个缺柴少草的年代,每个人都渴望着自己家门前有一个丰盈的草垛,但那却几乎等于是妄想,生产队里按人头分的那点儿柴草,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让家门前的草垛丰满起来的。所以,拾草捡柴就成了孩子们每天必做的家事儿。
就算是拾草,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去干的事儿。每年麦收过后,留在地里的麦茬就成了家里缺烧草的孩子们觊觎的对象。但是去刨那些麦茬是要冒着被没收并且丢脸的危险的。记得那年我姥姥来我家小住。家里实在没什么可烧的东西了,姥姥就领着我到刚收完小麦的地里去刨麦茬。就在刚拾完一满筐的时候,站岗的红卫兵发现了我们,他端着一支红缨枪,好像战场上的英雄抓到了俘虏,宛如革命者发现了阶级敌人一样,雄纠纠气昂昂的押着我和姥姥还有一筐草,很骄傲的把我们送到了村部。我只记得我从来没像那次那样感觉到羞耻,一路上伙伴们的讥笑声敲打着我的灵魂,我真的觉得自己像坏分子。
被没收了草不说,连筐也被留下了。我生怕母亲知道了会打我。藏在姥姥身后不敢看她。所幸母亲并没有责怪我。她到村部去要回了筐还有筐里的草。
不能拾麦茬也就不去拾了。好在树丰草茂的夏秋时节,还是能捡到一些可以晒干烧饭的草。但一到冬春时节,田野早已被人们像篦头一样篦了不知多少遍,干净得只剩下黄土。眼看着家门前的草垛越来越不像样子,最后干脆露出了垛底,心里的那份着急,是难以用文字表述的。
为了不让草垛早早的就露丑,农人们会想方设法提前做打算。记得有一年,秋深了,爹和娘神神秘秘的晚出早归。一再叮嘱我在家看好弟弟妹妹,不用害怕。几天之后,一个齐崭崭的大草垛在我家门前出现了。那是一垛胡麻楂(胡麻的根)。原来离我家有十几里地的一个农场种了好大一片胡麻,人家收完之后剩下了胡麻揸,爹和娘白天没时间,就晚上去那里捡。说是捡,其实是要费大力气从地里刨出来。爹娘的疲累我并没有太在意,那个高高胖胖的大草垛却让我欣喜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可以不用天天再去拾那些像毛毛一样的草叶,不用再为烧草发愁。那个大草垛,点亮了全家人的心,让我们觉得再冷的冬天也不可怕,因为我们有了依靠。
靠烧草取暖做饭的日子是早已不复存在了。现在农村到处是被农人们丢弃的作物秸杆,每每看到我心里还是会有一点隐隐的痛。
草垛,曾是我们生命中的风景,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是朴实,是勤劳,是善良,业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渐渐隐退。一如我们的心渐渐迷失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我们的勤劳善良,我们的朴实坚毅,可曾也随之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