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时常看到父亲蹲在墙角,或坐在炕头,慢慢的从腰间拔出那根旱烟袋,然后把烟锅伸向烟袋,在里边挖挠一阵子,掏出满满一锅烟沫,摁了又摁,压了又压,然后再把长长的烟杆凑到灯上点燃,接着嘶啦嘶啦抽起来,浓浓的烟雾随之跟着升腾起来,父亲的脸很快被烟雾遮掩着,再看不出他的模样,只闻到那浓烈而辛辣的气味。在灰暗的灯光下,父亲的身影映在墙上,像皮影戏一样来回晃动,让人会产生某种幻想。
父亲是一个老烟民,据说从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而且精心置备了一套烟具。那烟袋杆有一尺多长,是铜管做的,锃亮锃亮的,有筷子般粗细,烟锅也是铜的,只有那烟嘴看上去很精致,是绿里透着红的玛瑙制作的。烟杆上吊着一个荷包,绣着很好看的荷花。父亲把这个烟袋看成心爱的宝贝,常年别在后腰上。只要他往那里一坐,第一件事就是从腰间拔出旱烟袋,抽上一阵子烟,接着把烟锅往地上一磕,脸上立即飞起一层喜悦,带着巨大的满足,该干啥还干啥。
在我们那一带乡下,几乎人人都会抽烟,老头老太太抽,小伙子小媳妇抽,就连大姑娘也抽。乡下的农户家家炕上都放个装旱烟的笸箩,客人来了烟笸箩往跟前一推,装满一锅烟,或是卷个大喇叭筒,递给客人,再划火点燃。客人抽,家人也陪着抽,边抽边唠,一袋烟下来,满屋子青烟缭绕,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父亲抽烟有时也是为了解除无聊和烟恼。十多年前母亲去世,相濡以沫的老妻突然离去,对父亲的打击是沉重的,那一段时日他心中极其烦恼和痛苦,他就以拼命的抽烟解除心中的忧愁。那时候我时常看到他独自坐在门槛或石头上,默默地从腰间拔出旱烟袋,在鞋底先敲掉烟锅里残留的烟渣,再把烟锅插到烟包里按上一撮烟丝,接着用布满岁月老茧的手指匀称地抚平,仔细端详一阵,慢悠悠地划着火柴点燃,然后狠狠地吸上两口,却很长时间再也不吸一口,只是紧锁着眉头,静静地看着烟锅,烟袋熄灭了又燃,燃后又熄,以这种沉默和无奈驱逐心中的忧愁,看到这种情景,我心中泛起隐隐的痛。
关东人抽烟特讲究烟具。烟锅多用黄铜和白铜制作;烟嘴用料就繁杂多了,好的是用玉石、玛瑙、翡翠等上等好石料,最次的也是黄铜;烟袋杆则是铜管和竹筒两种,以乌木最好。烟杆因为能起到过滤烟毒的作用,自然是越长越好。男人经常外出干活,为携带方便,所用烟杆较短,一般不过一尺。女人抽烟多在家里,习惯用细长烟杆。烟荷包也是抽烟人不可缺少的,样式多,有讲究。年纪大的用扁圆形的,多为布袋;年轻人的则有方的、圆的、石榴型的、桃型的,多用丝绸缎面缝制;大姑娘的那就更讲究了,上面绣着花、鸟、虫、鱼等吉祥精美图案,给人一种玲珑精巧之感。我见父亲这般爱惜烟具,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父亲买了一个玉石的烟袋嘴,那烟嘴油脂光泽,花纹自然,色泽均匀,透明晶莹如玻璃,父亲喜欢得不得了,他一边啧啧地夸着,一边拧到烟袋上,擦试一番后,美滋滋地抽了一袋烟。
前年春天,78岁的父亲病倒了,在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他长期吸烟,已经形成肺垢,妻子就把他的旱烟袋藏了起来。父亲气得饭不吃,水也不喝,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我们只好又把烟袋给他拿来。父亲用手擦了又擦,看了又看,叼在嘴上,眼睛有些潮湿。我一看父亲戒不了烟,真心给他买了带过滤嘴的香烟,父亲却把烟纸撕开再装入他的烟袋锅里,抽了一口直摇头,轻飘的没劲,不过瘾,他依旧抽那些没经泡制的土烟。父亲直到死,也没离开他的烟袋,也没离开他的关东烟。
“吸烟有害健康”!已成为人们的共识,但对那些同旱烟相依为命的老烟农来说,恐怕一时半会还难以做到戒烟。我只是希望他们有所节制,别再过量的吞云吐雾,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