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环境史的奠基人艾尔弗雷德·克罗斯比(Alfred W. Crosby)在《哥伦布大交换》一书中认为,欧洲殖民者带到美洲的天花等疾病造成了大量印第安人的死亡,美洲也应该有影响欧洲人的疾病,这样才形成新旧大陆之间的病菌交流。因此,他专门用一章的篇幅论述梅毒,但后来他在“30周年版作者序”中承认:“当初不该这么尊崇梅毒,之所以把它奉为要角,是因为看到这么多疾病跨海西去,却不见任何东来回敬……反之,却该以一整章的篇幅研究后哥伦布时代的大规模奴隶种植场;尤其是东南亚蔗糖与美洲烟草农园现象……烟草杀人之数比梅毒更众。”因此,30年之后的克罗斯比否定了他关于印第安人以梅毒“回馈”欧洲人的设想,最终关注到烟草这种对身体有害的植物。美洲烟草“征服”欧洲的历史或许能弥补克罗斯比在《哥伦布大交换》初版中的设想和遗憾。因为烟草是美洲“回馈”欧洲的文化产品,使欧洲人上瘾,彻底“征服”了欧洲。然而,晚年的克罗斯比并没有进一步考察美洲烟草传入欧洲及其对欧洲的影响。
中国学者对烟草历史与文化的研究大多集中于烟草的起源以及烟草在中国的传播。《烟草史话》论述了世界烟草的起源和中国烟草的发展历程,《中国烟草史》则更加详细地描述了烟草传入中国后的生产和消费过程,对烟草文化的欧洲化问题很少涉及。国外学者对烟草文化欧洲化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烟草在欧洲的传播过程。《早期英国烟草贸易》一书对烟草在欧洲的传播过程进行了简要梳理;佩恩(W. A. Penn)在其著作中对烟草在欧洲主要国家的传播以及烟斗和鼻烟文化进行了论述;乔丹·古德曼(Jordan Goodman)在其关于烟草的文化专著《历史中的烟草:依赖文化》中,从烟草蕴含的食物精神、烟草消费文化、种植园文化和烟草文化的全球化等方面对烟草文化进行了解读,其中分析了烟草能够迅速融入欧洲社会的部分原因。总之,国外学者对烟草文化的研究侧重于烟草在欧洲乃至全世界的传播过程,缺乏对烟草文化欧洲化的专门和深入研究。本文将借鉴环境史和全球史的相关理念和研究方法,以烟草传入西班牙、法国和英国及其烟草文化的形成为例,对近代早期烟草文化的欧洲化进行初步探讨,以揭示美洲文明对欧洲历史发展的影响。探究烟草文化的欧洲化问题,对于理解物种的跨文化传播具有重要意义。
一、美洲印第安人的烟草文化
烟草起源于美洲,居住在美洲的印第安人很早就在生产生活中认识了烟草。印第安人在采集食物时,无意识地摘下一片植物叶子(烟叶)放在嘴里咀嚼,发现它具有很强的刺激性,可以起到恢复体力和提神提劲的作用,于是便经常采来咀嚼。久而久之,咀嚼烟叶便成为一种嗜好。从那以后,烟草进入了美洲印第安人的生活。美洲印第安人视烟草为“神草”,关于烟草的起源,流传着很多神奇的传说,如爱情友谊说、神灵生发说、造地者说和神灵馈赠说等。传说中烟草是北美克劳族(Crow)印第安人的生活来源和支柱,他们不仅认为烟草是神灵的赐予,还将克劳人的由来和烟草紧密联系在一起。一般认为,迄今发现人类使用烟草最早的证据是墨西哥帕伦克(Palenque)十字架神庙门口的一幅浮雕,浮雕上画着一位玛雅老人,他干瘪的嘴唇上衔着一支烟斗。考古学家已证实,这座位于墨西哥南部恰帕斯州(Chiapas)丛林中的建筑物,其建成日期为公元432年3月12日,当时玛雅人的年表与我们现代人逐日记录时间的方式非常接近。这一代表性浮雕反映出,玛雅人在某种仪式中使用烟草。美洲人吸烟的习惯来源于宗教和世俗礼仪中的焚香习俗。“萨满在生火时,经常使用燃烧过的包括烟草在内的芳香植物的叶子,在燃烧过的灰烬上吹,然后吸入烟气,感觉令人愉悦。”正是从这种原始的嗅烟方式中形成了三种主要的吸烟方式——烟斗、雪茄和卷烟。烟草不仅在中美洲普遍存在,在北美洲也被大量使用。考古学家还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北部印第安人居住过的洞穴中,发现了遗留的烟草和烟斗中吸剩的烟灰,据考证这些遗物的年代大约在公元650年。“大量证据能够证明烟草普遍存在的神圣性,它被用来签署代表友谊和庄严的条约、签订有约束力的协议,并使人与人之间、人与超自然之间达成的每一项契约合法化。”
美洲印第安人的烟草文化首先体现在萨满教的宗教实践中。他们认为,烟草是沟通自然世界与超自然世界、个人与神灵之间的桥梁。易洛魁人(Iroquois)认为:“烟草是赐予他们与神灵世界沟通的方式。通过燃烧烟草,他们的祈求会随着上升的烟雾一起被送到伟大的神灵那里,没有烟草这种工具,神灵的耳朵听不到。”萨满巫医在给病人治病时,经常用象征自己权力的方式把烟雾吹向病人,从而渗透病人的皮肤,驱除病魔。古玛雅人在儿童的成年礼上,经常使用烟草,“萨满法师拿着一束花和一支烟斗走到儿童身旁,依次把花传给每个儿童,让他们闻花的香味,吸入烟雾”。烟草也在美洲印第安人的宣战仪式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午夜时分,萨满法师模仿火神点燃了几支装满烟草的烟斗,然后侦察兵拿起两斗烟、两根鹰的羽毛和两支沾满血迹的箭扔向敌营,表示两军敌对的开始”。
其次,美洲印第安人的烟草文化也体现在吸烟方式和吸烟用具中,即烟斗和雪茄文化。起初,萨满法师在火堆旁沉思时吸入了烟草的烟雾,受此启发,长斗柄的烟斗开始出现。自此以后,用烟斗吸烟被印第安人视为最好的吸烟方式。对于美洲印第安人来说,吸烟并不仅仅是点燃烟草、吸入烟气和呼出烟雾那么简单,它既是一种物质和身体的表现,同时在精神上也具有重要意义,吸烟成为印第安人追逐的一种时尚。烟斗被北美印第安人视为艺术品,它的特点、形状尤其是带有雕刻的斗钵带有某种象征意义。制造烟斗的神圣性也不亚于烟草本身,尤其是在举行烟斗典礼时,象征和平或是战争的烟斗就变成了一件精致的物品。烟斗的象征意义部分源于烟斗柄与萨满法师治病工具之间的紧密联系。考古学家在密西西比河谷的印第安土冢中发现了大量的原始烟斗,证实了在遥远的古代,印第安人就已经雕刻和制作出有一定艺术价值的烟斗。其中,最有说服力的是著名的“大象烟斗”。人们认为,这只没有象牙的大象实际上是古生的巨大的乳齿象,这就证明吸烟已被美洲最早的居民实践过。北美印第安人的烟斗形式多样,极为奇特,石制烟斗最为普遍。“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最有价值的材料是科托德斯大草原上的红石烟斗,印第安人对它有一种迷信般的崇敬,认为它得到了伟大神灵的特殊庇佑,并与许多他们独特的传统相联系。这些烟斗的雕刻图案,试图模仿人和各种动物的形象,非常有品位。但与那些印第安土冢中发现的烟斗相比,在观察力、艺术鉴赏力和技巧方面都稍逊一筹,这就显示出了古代印第安人惊人的高超技艺。”
“雪茄”(cigar)一词源于西班牙语词语“cigarar”,意为“卷”(to roll)。雪茄的字面意思就是“一卷烟”,后来的香烟(cigarette)或者卷烟也由雪茄发展而来。古代玛雅人曾经创造了辉煌灿烂的玛雅文明,早在欧洲人到达美洲之前,玛雅人都酷爱抽烟,而且几乎都喜欢抽雪茄,虽然考古发现也能找到玛雅遗迹中有少量烟斗的痕迹。被欧洲人征服后,玛雅人曾经学习编写自己的历史,在他们后来编写的编年史中,有两本书都记载了玛雅人抽雪茄的情景。其中一本书提到,抽雪茄在玛雅两个英雄姐妹的冒险活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她们来到黑暗的房间,信使给她们每人一支火把和雪茄,并告诉她们第二天早晨一定要归还,但是她们点不着火把,把雪茄的一头点燃了,用雪茄的光亮冒充火把迷惑了守卫,最终按要求完成了任务。”玛雅人不仅是雪茄的爱好者,烟瘾很大,就连他们崇拜的神灵都被描绘成了抽雪茄的烟神,这些古老的信仰也反映在考古学的发现中,许多抽着雪茄或者手持雪茄的贵族形象出现在书稿、陶瓷器皿或石碑上的绘画中。雪茄在中南美洲的印第安人中广受欢迎,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也吸卷烟,卷烟由雪茄发展而来,但比雪茄体积小,口味清淡。
最后,美洲印第安人在他们的社会活动和日常生活中还形成了烟草的社会文化。起初,烟草是神圣的象征,仅用于重大仪式和重要场合,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在举行盛大的宴会时,经常给贵客呈上神圣的烟草作为礼物。在前现代时期美洲的农业社会,烟草在粮食作物收获和采集的时节会被隆重地呈献,北美洲的哈西奈人(Hasinais)总是把他们收割的第一茬烟草作为祭品,祈求粮食获得丰收,与此同时他们将烟草烟雾吹向四方,希望烟草能够提高土地的肥沃程度,这种做法在南美印第安人中很常见。北美的平原印第安人认识到了烟草的巨大潜力并使其发挥作用,黑脚(Blackfoot)印第安人和克劳印第安人除烟草外都没有种任何农作物,他们种植烟草主要供重大仪式使用,这两个部落都精心安排了烟草种植仪式和文化体验。
总之,早在欧洲人到达美洲之前,烟草作为一种“神草”已在美洲被广泛种植和使用,烟草文化在美洲印第安人中逐渐形成。烟草不仅在萨满教的宗教实践中普遍存在,同样在美洲印第安人的重大仪式,如祭拜祖先、庆祝战争胜利、缔结和约、庆祝丰收以及成人礼等重要场合被赋予神秘的魔力。烟斗作为吸烟用具在北美洲的印第安人社会中普遍存在,中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大多抽雪茄,将烟草的吸食功效充分发挥出来。美洲神圣的烟草文化被后来到达的欧洲人所关注,欧洲人正是在美洲烟草文化的基础上形成了自身的烟草文化,并将其传播到世界的其他地区。
二、烟草传入欧洲的过程
1492年10月15日,哥伦布一行人在美洲圣玛丽亚岛(Santa Maria)和费尔南迪纳岛(Fernandina)之间的海峡航行时,遇见一个乘独木舟的人,“他在吃完面包喝过水之后,揉了一些‘干叶子’(烟草)……他们一定很看重这些干叶子,因为我曾在圣萨尔瓦多收到了他们赠送的这种干叶子”。这是欧洲人第一次见到烟草时的场景,当时这些“干叶子”几乎没有给哥伦布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11月6日,哥伦布的两名船员来到古巴一个村庄,受到了土著居民非常隆重的接待,在返回途中,两名船员遇到了很多当地居民,他们无论男女,手里都拿着点燃的烟叶,而这种叶子与他们一个月前赠送给哥伦布的一样。哥伦布并不理解赠送给他的那捆烟叶的意义,他的那两个船员也只是把当地印第安人的抽烟行为当作奇闻逸事来讲述,让他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土著居民奇怪的吸烟方式:拿着点燃的烟叶,吸入烟雾后再从嘴和鼻子里喷出来。西班牙人本来以为吸烟是土著居民让他们自身散发香味的一种方式,与印第安人进一步接触才了解到,他们是用点燃的烟草吸入烟雾。可以想象,当时西班牙人看到这种奇怪的做法时多么好奇和惊叹!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欧洲人后来会对这种奇怪的习俗上瘾!哥伦布在返航途中发现了一个“Y”形的岛,很像印第安人烟斗的形状,因此用印第安烟斗的名字给它命名为多巴哥岛(Tobago)。由于第一批传入欧洲的烟草大多来自这个岛,权威人士将其称为“tobacco”,但也有学者认为,烟草的命名源于印第安人吸烟用的烟斗。
继哥伦布之后欧洲人不断地到美洲探险和考察,留下了很多关于烟草的旅行记述。欧洲人初步接触烟草时,对印第安人的烟草非常不屑,认为吸烟是野蛮的习俗。西班牙自然史学家奥维耶多(Oviedo)把印第安人的吸烟习俗描述为“有害的恶习,经常会导致麻木,但是当地人认为它非常健康,甚至把它当作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去做”。法国旅行家雅克·卡蒂埃(Jacques Cartier)在1535年的圣劳伦斯之旅后写道:“他们有一种非常珍贵的烟草,夏天大量储存以备冬天使用。使用时将烟叶磨成粉末后点燃来吸,让烟雾从嘴里和鼻孔中喷出来,他们认为吸烟能保持健康和温暖,我们尝试了这种吸烟方式,感觉就像嘴里放了胡椒粉,太辣了。”16世纪40年代,来自米兰的本佐尼(Benzoni)在美洲旅行时对印第安人的吸烟习惯描述道:“在伊斯帕尼奥拉岛(Hispaniola),吸烟的人经常会失去理智,由于吸烟太多,他们躺下时就像死了一样,并且整天大部分时间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有些人满足于吸烟带来的头晕目眩的感觉,仅此而已。瞧,这是一种多么邪恶的瘟疫般的毒药!”16世纪中期以后,欧洲人对烟草特性和积极作用的描述也越来越多。《德雷克手稿》(The Drake Manuscript)中不仅对烟草的属性做了简要介绍,还对烟草在美洲的药用价值进行了描述:“西印度群岛的烟草是印第安人使用的一种特殊药草,他们生病时,用烟斗放进嘴里吸烟,很快引起疾病的体液就会被排出;美洲人还经常将烟草磨成粉末,放到鼻子里;烟草对牙痛也非常有帮助,还有利于缓解眼部疾病。”托马斯·哈里奥特(Thomas Harriot)在书中写道,当地人“习惯于通过陶土烟斗将烟吸入胃部和头部,使他们的身体保持健康,不像我们英格兰人那样遭受疾病的折磨”。
随着烟草书籍的大量传播,欧洲人对烟草的药用价值也产生了兴趣,烟草在16世纪中期传入欧洲。最早在欧洲种植烟草的是西班牙医师弗朗西斯科·埃尔南德斯(Francisco Hernandez),他于1559年开始在西班牙种植烟草,既是为了药用,也为了装饰,烟草作为一种药物进入欧洲。1570年埃尔南德斯被西班牙国王派往新西班牙考察,据权威人士估计,当时墨西哥的药用植物大约有五千种,而埃尔南德斯在七年的时间里共对三千多种植物进行研究,甚至还对墨西哥城印第安王室医院的病人进行了临床试验,由此确定这些药用植物的使用说明。16世纪70年代西班牙医师尼古拉斯·莫纳德斯(Nicolas Monardes)出版了关于西半球的药物史著作,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后在欧洲得到广泛传播,书中宣称烟草是美洲印第安人理想的“草药”,西班牙探险家正是从他那里了解了烟草的特性。莫纳德斯列举了烟草的医学优势:“烟草对治疗头痛,尤其是感冒引起的头痛非常有效;烟草还可以缓解胸部的不适;正确使用烟草可以治愈胃部不适;烟草还可以缓解儿童和老年人的呼吸道和肠道问题;烟草有助于治疗牙痛和有创伤口等病痛。除了治愈疾病,烟草还可以缓解疲劳,并在缺乏食物和水的情况下充当食物。”西班牙人发现美洲烟草的药用价值后,在其美洲殖民地广泛种植烟草,除满足本国需求外还大量销往欧洲。
16世纪中期以后,烟草在欧洲各国传播开来。法国和英国是继西班牙之后引进并大量消费烟草的国家。关于烟草如何传入法国,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主要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观点认为是法国探险家安德烈·泰韦(Andre Thevet)将烟草从巴西引入法国的。泰韦于1555年随探险队到巴西,1557年回到法国后出版了关于美洲探险的著作,1568年英文版在伦敦出版。他对土著居民的吸烟习惯进行了描述,书中称烟草为“petun”,认为当地印第安人抽的烟草是雪茄。第二种观点认为是法国驻葡萄牙大使让·尼科(Jean Nicot)将烟草引入法国的。1559年尼科在里斯本从一个佛兰芒人(比利时民族之一)那里买了一些烟叶和烟草的种子,在自己的花园里种植,他对烟草的药物特性非常感兴趣,因而进行了几次治疗疾病的尝试。尼科的医学尝试成功后,他将试验样品、烟草种子和烟叶呈献给法国国王和王后,并告知了使用的注意事项,1560年烟草开始在法国种植。尼科1561年回到巴黎,向法国王后凯瑟琳(Catherine)赠送了一盒烟末(鼻烟的最初形式),帮助她治疗头痛病,王后对烟草的接受使得烟草获得了皇家的赞誉,被称为“女王草”。利埃博(Liebault)在他的书中宣传了尼科引入烟草的故事,并建议将烟草命名为“尼古丁”(Nicotine),以纪念尼科在烟草传播方面的贡献。法国官方较为肯定后一种说法。伴随鼻烟的王室起源在法国广为传播,法国绅士们将鼻烟视为使用烟草的唯一方式。1635年路易十三禁止了烟草的自由销售,只允许药剂师以药方的形式将其用于医疗目的。1674年法国烟草的种植、生产和销售都被国家垄断。
烟草从美洲传入英国的时间和传播者也存在争议,大致有三种说法。第一种观点认为烟草是由约翰·霍金斯(John Hawkins)爵士在1565年首次带到英格兰的。但这种说法缺乏有说服力的史料来证实。第二种观点是大多数学者比较认同的:烟草是由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在1573年传入英国的,他当时完成了西印度的探险回到了普利茅斯。同时代的英国编年史家威廉·哈里森(William Harrison)在其著作中也有着同样的记载:“1573年人们吸一种印第安烟草的烟雾,以防治一些疾病,这种做法在英国被广泛使用。”第三种观点认为,烟草是16世纪80年代由沃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或者拉尔夫·莱恩(Ralph Lane)传入英国的。但是80年代末期,雷利的助理哈里奥特在其旅行记述中写道:“我们在那里(弗吉尼亚)期间经常用他们的方式吸烟,回国后发现很多人都在试验烟草的药性,近来烟草被很多博学的医师和普通人使用就足以证明其药用价值。”这恰恰证实第三种说法是不符合当时的现实情况的。尽管如此,在英国早期的烟草传播过程中,雷利仍然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将吸烟引入英国宫廷和上流社会。此外,雷利本身也是英国著名的烟草爱好者,是伊丽莎白女王的近臣,曾被派到北美进行探险,也是弗吉尼亚殖民地的缔造者,在女王的支持下他还不遗余力地在英国宣传吸烟的习惯,使吸烟成为一种时髦的绅士艺术。虽然人们普遍使用烟草来治疗疾病,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英格兰人吸烟时并不需要医学建议,烟草被认为在所有情况下对身体都是有益的。
烟草刚传入欧洲时,主要限于药用。德雷克及其探险队员最初使用烟草就是为了治疗消化不良,长期在海上航行的水手们经常嚼烟来预防和抵抗坏血病。在法国,烟草被视为一种药物,医生开的药方往往是鼻烟,这种形式使得烟草在法国广受欢迎。1665年路易斯·费朗(Louis Ferrant)发表的著作集中论述了鼻烟的药用特性,并为人们提供了鼻烟制备的注意事项。1668年巴拉尔(Ballard)特别辩称,“鼻烟仅仅通过打喷嚏的动作就能排出人体不需要的体液,尤其是痰;鼻烟并没有像吸烟那样进入大脑”。随着烟草在欧洲的传播,无论是吸烟、嚼烟还是鼻烟,其各种用途在医学上的价值日益显现,医师、药剂师和科学家们奉其为“灵丹妙药”,有助于“遗忘所有的悲伤和痛苦”。1665年伦敦暴发了一次大瘟疫,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在1665年6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我在德鲁里巷(Drury Lane)看到有两三所标有红十字的房子,门上写着‘愿主怜悯我们’,这种悲惨景象使我对自己身上的气味产生了一种不祥的联想,因而我买了一些卷烟来闻并咀嚼以消除恐惧。”时人写道:“当时吸烟被视为最好的防护措施,甚至儿童也不得不吸烟。汤姆·罗杰斯(Tom Rogers)当年在伊顿(Eton)上学时,由于瘟疫肆虐,学校里所有男生都必须在每天早晨吸烟,他就曾因为有天早上没有吸烟而遭受鞭打……一位经历过这次瘟疫的评论家非常赞赏烟草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他不仅认为是烟草治好了他的病,还观察到几乎所有卖烟草的人都没有被感染。”1665年英国报纸上刊登的新闻里提到,“有人亲眼目睹大人向一个三岁的小孩吹烟,用这种方式让孩子吸入烟雾。”这场瘟疫用残酷的现实证实了烟草的医疗效果,市民用烟草抵抗瘟疫,医生和护理人员用烟草预防感染,人们除了用烟斗吸烟,还形成了对鼻烟、嚼烟的依赖,咀嚼烟草成为对抗瘟疫的一种预防措施,进一步推动了烟草的普及。
从烟草传入西班牙、法国和英国的过程可以看出,欧洲人从接触烟草的那一刻起,就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植物,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到后来认识到烟草的药用价值,欧洲人逐渐改变了对烟草的看法,烟草作为“灵丹妙药”在欧洲传播开来。
三、欧洲烟草文化的形成
烟草传入欧洲后,其用途逐渐实现了去神秘化,烟草消费出现大众化的趋势。自17世纪上半期开始,烟草的用途从药用发展成为逸乐消费品,并逐渐融入欧洲人的日常生活。随着吸烟的普及,欧洲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烟草文化,英国的烟斗文化、法国的鼻烟文化和西班牙的雪茄文化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烟草传入英国后,英国人喜欢用烟斗吸烟,这也是北美印第安人普遍采用的吸烟方式。早在16世纪末,卡姆登(Camden)就曾这样描述烟草刚传入英国时的情形:“烟草的需求量很大,价格也很昂贵,但是很多人都非常喜欢用烟斗吸烟,烟草店像酒馆一样在城镇中大量出现。”17世纪初,烟草在英国已成为流行的商品。国王詹姆士一世抱怨道:“无论何时何地,现在公众使用烟草非常盛行,有些人是被迫毫无欲望地使用它,还有一些人是因为他们羞于显得特别,满足于享用花哨的东西,以免自己在同伴的呼吸中被它的气味所困扰。人们现在不能诚恳地迎接朋友,除非直接与烟草为伍,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虚荣心吗?现在烟草已不再是一种治疗疾病的药物,而是成为真挚友谊的象征。”起初,英国国内消费的烟草大多是从西班牙进口的,在烟草传入英国30年后,英国人的年均烟草消费量就高达100万磅,人均消费6盎司。埃德蒙·嘉丁纳(Edmund Gardiner)在1610年的著作中哀叹道:“许多高贵的年轻绅士遗产已被耗尽,随着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鉴于英国人大量进口西班牙烟草带来的影响,很多英国人建议在英国本土种植烟草,不仅可以满足国内消费,还可以少量用于出口。1615年一本标题为《如何在英格兰栽培烟草的建议》的小册子出版,作者的目的就在于教育国人如何播种、栽培和改进烟草,以减少英国在进口烟草方面的巨额花费。
随着烟草在英国消费量的增长,烟草的销售日益普遍,作为一种日常消费品很容易买到,“就连马夫到酒馆来买酒时,也一定会带着烟斗,因为烟草现在像酒和啤酒一样,是一种酒馆、客栈等场所都可以买到的畅销商品。药店和杂货店里从早到晚都在销售烟草,专门销售烟草的店铺也不断涌现,在伦敦及其附近城市都有烟草出售,据估计,大约有七千多个店铺靠烟草交易为生”。英国生产的烟斗不仅供本国消费,还出口到荷兰等地。1627年,英国商船从西班牙殖民地桑托岛把烟草和烟斗运到荷兰销售。英国国内烟斗的消费非常普遍,1647年连英国议员也买大量的烟斗自用,1651年英国商船货物清单上有一大桶烟斗。17世纪中期,烟草已被英国各个阶层的人士当成逸乐消费品,“无论男女,无论贫富,从宫廷到村舍,从孩童到老人,无论是健康还是患病,都被烟草所吸引……烟草已不再仅仅是一种药品,而发展成为男女老少都喜欢的日用消费品,它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没有烟草人们都无法生活”。在17世纪50年代的英国,专门供应烟草消费的烟草店非常普遍。由于烟斗消费的大众化,1653年英国议会免除了对烟斗征收了十几年的消费税。17世纪七八十年代,烟草在英国已经变得和面包、牛肉一样成为人们日常消费品,很多英国人会选择在酒馆吸烟斗,咖啡馆也有烟草销售。英国人均烟草消费量从70年代的1磅增至90年代的2.3磅,烟草进口量可供英国一半的人(270万人)每天吸上一斗烟。这些史料充分说明17世纪末烟草作为日用消费品在英国的普及程度。
英国的烟斗文化正是在烟草消费日益普及的过程中形成的。英国人最初学习了北美印第安人的烟斗制造和使用方式,但随后对烟斗进行了改进,他们不再采用石质材料,而是改用纯陶土做原料,制造出了享誉欧洲的陶土烟斗。1688年一位法国人注意到,“英国人发明的陶土烟斗现在到处都在使用”。英国人还在印第安人“Y”形烟斗的基础上制造出了多种造型的烟斗,如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期间,英国人的烟斗大多为斗钵较大的长直柄烟斗,采用了荷兰的风格。斗钵壁上的装饰图案也是英国人对烟斗的重大改进,陶土烟斗上的装饰图案多为肖像、人物、动物半身像和名人,其中雕刻着肖像的烟斗在当时最受欢迎。一系列的陶土烟斗使得历史上的英雄得以再现:威灵顿公爵、纳尔逊、皮特的名字因此而不朽。更为重要的是,英国人发明了精致而又复杂的烟斗制造工艺,在欧洲享有盛名,荷兰人和德国人纷纷模仿,陶土烟斗还被殖民者当作商品出口到其美洲殖民地,在美洲印第安人中大量销售。1693年陶土烟斗在英属巴巴多斯非常受欢迎,1694年报纸上专门刊登了关于陶土烟斗价格和礼仪的新闻。英国人对烟草的包装也非常重视,制作出了精致的银烟盒,被人们当作珍贵的日用品和收藏品。1674年的《伦敦公报》上专门为寻找遗忘在王室咖啡馆里的一个银烟盒登出了广告,1679年报纸上登出了一则新闻,称“一个银烟盒被小偷偷走”。可见,当时银烟盒非常稀有和宝贵。除了对烟斗的材料、工艺和烟草包装进行改进以外,英国人还把印第安人神秘的带有宗教色彩的烟斗礼仪发展成为公共场合都可以使用的社会性烟斗礼仪。1661年,英国报纸上刊登了专门有人教授烟斗礼仪的信息。16世纪末17世纪初,吸烟俱乐部和吸烟学校在英国和法国出现,口衔烟斗和手拿酒杯的形象常出现在17世纪法国和荷兰的画作中。
在法国,烟草文化的本土化则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即鼻烟文化的形成。1668年让·普拉德(Jean Prade)出版的关于鼻烟的论著广为流传,书中不仅论述了鼻烟的多种制备方法,还论及当时法国人对鼻烟的爱好超过了吸烟。据史料记载,与吸烟斗不同的是,鼻烟起源于皇室,经由神职人员首先使用并在欧洲广泛传播,鼻烟与名望之间的联系促进了这种习俗的传播,在法国最为明显。法国人对鼻烟情有独钟,并大力推动鼻烟在欧洲的传播。自从法国政府实行烟草专卖制度以后,烟草的销售必须得到政府的许可。18世纪初,巴黎有1100至1200家烟草店,但懂行的吸鼻烟者最常光顾的是巴黎皇宫广场。从17世纪70年代开始,烟草店的标志就从代表烟斗的图案变成了代表鼻烟的麝香猫,因为上等的鼻烟就是从麝香猫身上提取出珍贵的气味而制成。在路易十四时期的法国,吸烟和鼻烟都非常流行,吸烟主要限于下层阶级,鼻烟成为绅士们的日常消遣。1691年报纸上刊登的新闻表明,吸烟成为法国海军军官重要的消遣方式。上等的鼻烟不仅能治疗和缓解牙痛,还有助于治疗头部病痛,在咖啡馆都可以买到。1705年,法国的报纸还刊登为宣传鼻烟治疗头部疾病的广告。18世纪法国的风俗、风尚、语言和文化在欧洲受到追捧,实用而又携带方便的鼻烟也在欧洲广受欢迎,主要原因就是基于名望,这比医学和道德上的争论更重要,是鼻烟成功普及甚至在欧洲战胜吸烟的关键。鼻烟在18世纪上半期的英国非常畅销,安妮女王在位时期,法国的礼仪和观念征服了英国社会,开创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鼻烟时代。在当时的英国,吸鼻烟被认为是绅士风度的重要组成部分,绅士因鼻烟及其鼻烟盒而在时尚界闻名,无论男女,吸鼻烟都很普遍。鼻烟盒不仅被时人奉若神明之物,是一种奢侈品,代表友谊和钦佩,还经常被当作礼物送给国王和使节。鼻烟的种类有很多,清晨、下午和晚上都有专用的鼻烟,在咖啡馆和烟草店都可以买到,1718年报纸上就刊登了法国鼻烟在英国烟草店有售的广告。1763年,英国从法国走私的烟草和鼻烟多达135吨。这表明,法国盛行的鼻烟文化也传到了英国。
在法国王室的推动下,鼻烟逐渐成为一种高雅的烟草消费方式。尤其是在路易十四统治时期,鼻烟在法国非常盛行。因此,法国的烟草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鼻烟发展史。鼻烟的制造工艺复杂,不仅需要清洗和磨碎烟叶,而且要在色泽和香味方面进行加工,这与只需要切割切碎就能加工的嚼烟和吸烟有很大的差异。法国在烟草专卖制度的影响下,较早出现了鼻烟制造行业,他们的工厂制备鼻烟供消费者享用。1696年报纸上刊登了关于法国调香师教授烟草净化和调香技术以制备鼻烟的广告。与吸烟相比,鼻烟更具有仪式化,主要体现在鼻烟盒的制造已经成为一门艺术,从设计样式、材料到尺寸,各式各样的鼻烟盒令人眼花缭乱。大量的鼻烟盒用金属制成,1683年有人专门为寻找银镀金的鼻烟盒登广告,1726年法国大使的金鼻烟盒被盗。除了金属材料,鼻烟盒的制造还采用了象牙和贝壳等自然材料,还有的鼻烟盒采用精美的细瓷制成。在18世纪的法国,鼻烟盒的制造成为联结艺术家和工匠们创造力的纽带,法国一些顶尖的艺术家参与了为贵族客户设计鼻烟盒的工作。不仅消费者喜爱鼻烟盒,收藏家们也将其视为非常重要的藏品,孔蒂(Conti)王子一生收藏了800多个鼻烟盒。鼻烟锉也是精心制作的,因为它们是用来制备鼻烟的,所用的材料仅限于象牙或金属。鼻烟的仪式化还体现在吸鼻烟需遵循的规则和技巧方面,一位荷兰人曾在当时这样描述鼻烟礼仪:“穿上轻便的鞋,双脚后退,然后再优雅地向前,用法国人的礼节俯身,像在法国学校里被教授的那样,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你的鼻烟盒,无论是大的、小的还是中等的,都要彬彬有礼地轻叩它,高贵优雅地嗅一嗅,迅速打开后把它递给你的朋友。”
雪茄也是欧洲一些国家偏爱的吸烟方式,曾经在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非常流行,形成了精致的西班牙雪茄文化。西班牙人起初爱好鼻烟,1588年秘鲁的西班牙牧师就尝试过鼻烟,鼻烟曾经受到神职人员和下层群众的欢迎,牧师们崇尚鼻烟还被惩罚和禁止。对于西班牙人来说,他们更喜欢的吸烟方式还是雪茄,雪茄由茄心、茄套和茄衣三部分组成,茄心构成雪茄主体的内层,由烟叶折叠而成,茄套用来包裹茄心并使茄心成型,最外层的茄衣是外包烟叶,保护和美化雪茄,是雪茄的精华部分。虽然吸雪茄源于美洲印第安人,但起初印第安人制作的雪茄非常简陋,“当烟叶成熟时,他们摘下烟叶束成捆,挂在炉火旁直到完全干燥;需要使用时,他们就拿一片玉米叶把烟叶放进去,然后紧紧地卷在一起,用火点燃一端,把另一端放进嘴里,通过吸气让烟雾进入嘴巴、喉咙和头部,由此他们找到了乐趣”。
雪茄传入西班牙后实现了本土化的改进,这种改进首先体现在对原材料的选取上,雪茄的制作需要用质量上乘的烟叶做原料,必须在潮湿而又炎热的热带地区种植才能取得好的质地和口味,正是基于此,西班牙把雪茄工厂建在了古巴。众所周知,世界上最好的雪茄来自于古巴的哈瓦那。哈瓦那集中了栽培上等雪茄的所有必要条件,这里的烟叶生长在土壤最肥沃的热带地区,外表油滑,制成雪茄后,有着罕见的浓郁香味,并且有着适合各类人群的多样化的口味和颜色,适合多种规模的贸易。除此以外,哈瓦那雪茄最宝贵的是其良好的燃烧特性,经过适当的晾晒和烘干后,用明亮而又温和的火候点燃,会留下白色或珍珠色的烟灰,消费者可以根据口味的需求选择浅色或深色的雪茄,浅色雪茄通常比深色雪茄燃烧得更自由、更均匀。自1580年起,西班牙就开始在哈瓦那种植烟草,雪茄的制作也一直由政府垄断,但这块宝地面积非常小,长100英里宽25英里,因而产的优质雪茄也非常稀有而珍贵。西班牙还对雪茄的制作工艺和雪茄礼仪有所发展,雪茄的制作变得精致而复杂,切割和包装技术水平较高,其制作工艺成为一种艺术。制作雪茄的每一道工序都非常精细,烟叶在成熟后必须经过熟练的技术工人的分拣和加工才能制成雪茄,首先选出用哪些烟叶以及烟叶的哪一部分作茄衣,茄衣切割完成后,技术工人必须用自己的手指卷好确切数量的烟叶,然后用手工完成雪茄的制作。制作雪茄的高超工艺使得雪茄成本较高,因而售价昂贵。西班牙王室和上层人士喜欢吸雪茄,并遵循雪茄礼仪,“当有人要求你点烟时,递雪茄之前要先把烟灰掸掉,点过后将他的雪茄递回,尽可能优雅地挥手,其他人有需要时才能将你自己的雪茄递给第三个人”。他们喜欢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坐在城市大旅馆的屋顶上,听着海浪声在微风的吹拂下吸一支味道很好的上等雪茄。西班牙人还非常注重雪茄的包装,制造出非常精致的雪茄盒,雪茄盒的盖子上印有雪茄的品牌,正面标有雪茄的形状和规格,背面标有雪茄的质地,底部标着雪茄的颜色。西班牙人对雪茄的热爱和对雪茄文化的推崇,使得吸烟在该国的普及过程一直很顺利,主要原因是古巴和菲律宾的工厂生产的雪茄,在这些殖民地被割让给美国之前,都是由西班牙政府垄断的。吸烟在一些地区从未间断过,工人每小时可以被允许抽15分钟的烟作为休闲活动。
然而,美洲烟草在欧洲传播并实现本土化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始终存在着反对和质疑的声音,欧洲烟草文化的形成曲折又复杂。这一点在英国表现得尤为突出。从烟草传入英国开始,围绕烟草的辩论一直持续到整个17世纪。医师们为烟草的治愈能力而辩护,但是反对者们也列举了许多烟草的缺陷。科布(Cob)认为,吸烟对身体毒害作用很大,他说:“天啊!真不知道人们吸这种无赖的烟草能带来什么快乐和福气,烟草除了会让人充满烟雾而窒息外,什么作用也没有。上个星期有四个人死于吸烟,抽烟斗就等同于死亡,因为很多人抽了太多烟后会窒息而亡,烟的毒性不亚于老鼠药。”1602年一本标题为《为烟囱清洁工而作,对烟鬼的警告》的小册子出版,其中描述了使用烟草的害处,作者警告人们吸烟“会使我们流失大量的水分;男性的精子被极大地改变和衰退;有一种使人麻木的效果;增加了忧郁,浪费了体液和稀薄的血液”。17世纪初,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发布了《烟草抗议书》(A Counterblaste to Tobacco)谴责吸烟,这种谴责主要出于种族和民族优越感:“现在我们国家的男士们考虑一下,是什么力量驱使你们去模仿那些粗陋的印第安人的野蛮习俗?为什么不愿去模仿我们邻国法国的风俗?而要毫不羞耻地去模仿被西班牙人奴役的野蛮的印第安人?为什么我们不去模仿他们赤裸着走路,喜欢眼镜、羽毛这类玩意儿胜过黄金和宝石?为什么我们不像他们一样蔑视上帝去崇拜魔鬼?”一位名叫迪肯(Deacon)的作家在1616年出版了《在烟草精制烟雾中遭受折磨》一书。他在书中警告读者,吸烟“对人们的身体有非常大的害处,太容易让人们流失钱财,就像向公共国家传播鼠疫”。迪肯的书采取了对话的形式,其中一个对话者是烟草商,他确信自己做的烟草生意是一种罪孽,他说:“如果这种危险处境继续下去,我会立即宣布将我所拥有的价值200英镑的‘令人厌恶的烟草’付之一炬,或者送进泰晤士河。”布拉思韦特(Brathwait)在1617年创作的一幅著名的绘画作品——《吸烟时代》讽刺了那些挥霍的烟民,画中有一个英国烟草店,其隐蔽的后室中有一些不雅的吸烟者以3便士的价格租用烟斗,还画有印第安人的原型。17世纪中期,当时的英国报纸甚至称烟草为“卑鄙的地狱”“令人讨厌的毒品”。1665年西蒙·保利(Simon Paulli)发表了攻击烟草的言论,他在任何程度上都“不赞成吸食烟草,宁愿把烟草改名为毒草或疯草,主张彻底毁灭烟草”。这些反对烟草的言论主要集中攻击烟草起源于“野蛮的”印第安人,以及烟草毒害人的身体和精神,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欧洲人的种族和文化优越感。欧洲人将自己视为更先进文明的代表,他们在科学与艺术、哲学与发明、政府与经济方面的成就远胜于美洲人,因此很多欧洲人把吸烟看成落后群体的消遣。
综上所述,从英国烟斗文化、法国鼻烟文化和西班牙雪茄文化的形成可见,烟草文化在从美洲向欧洲传播和普及的过程中,经历了一个曲折的本土化过程,烟草最终从美洲印第安人的仪式用品转变成了欧洲人日常生活中的逸乐消费品,成为美洲“回馈”欧洲的文化产品。烟草消费在近代早期的西班牙、英法乃至欧洲经济中发挥着巨大作用,成为“哥伦布大交换”中的一个典型案例。
四、欧洲烟草文化形成的原因
尽管欧洲烟草文化形成过程中充斥着许多反对和抨击烟草的论调,但这些言论并没有阻挡烟草在欧洲传播的步伐,烟草仍然风靡于欧洲。欧洲各个阶层消费群体为烟草而着迷,对美洲印第安人的烟草文化进行了本土化改造,并最终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欧洲烟草文化。究其原因,除了烟草本身具有使消费者上瘾这一特性外,从社会层面来说,主要受以下两个因素的影响。
其一,近代早期英法等国中等阶层的形成和消费社会的兴起,是烟草消费普及和烟草文化形成的重要社会条件。自17世纪中期开始,随着商品经济和对外贸易的发展,英法等欧洲国家市民收入不断增长,整体购买力和消费水平也随之大幅提高,逐渐形成了中等阶层,他们通过对时尚消费品的追求来彰显身份和社会地位,推动了消费社会的兴起。中等阶层与消费社会之间相互促进,一方面,中等阶层通过自己的生活方式提高身份地位,但是他们并非追求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而是通过消费新的商品形成体面和有品位的生活方式,促进了消费社会的发展。另一方面,消费方式又成为中等阶层群体认同或身份认同的主要标准,有助于壮大中等阶层的社会群体力量,从而塑造中等阶层的日常生活。
在英国,“中等阶层在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前后就占据了消费社会的主导地位,他们创造的消费需求与上等阶层势均力敌,甚至可能使上层人士都黯然失色”。中等阶层在17世纪后期的英国家庭中占到了一半,拓展了消费社会的大众市场。卡罗尔·沙马斯(Carole Shammas)认为,17世纪时,糖制品、咖啡和烟草等奢侈消费品日益大众化,刺激了消费经济,在欧洲形成了大众消费社会,而在这些消费品中,烟草是第一种大众消费品。以英国为例,17世纪30年代仅伦敦通过合法进口获得的年均烟草量就高达180万磅,这些烟草足够25%的成年人每人每年吸两磅,1670年时烟草已被英国精英阶层普遍享用。在消费社会兴起的背景下,欧洲中等阶层赋予了烟草新的意义,吸烟成为一种重要的社交方式,成为绅士身份的象征。在英国,吸烟成为富裕和有地位的象征,吸烟斗能让绅士与别人自由地交流,绅士们通过在公共场所炫耀烟草来展示这种新风尚,“优雅地吸烟”成为绅士的象征。很快,烟草就从上层社会传播到了中等阶层,并在后来的两个世纪中,借助酒馆传播到了更大范围的消费群体中。烟草是中等阶层享受富人消遣的一种方式,在酒馆里吸烟被视为“友好交往的一种仪式”,吸烟喝酒成为男性社交的重要方面。据说在达拉谟(Durham),人们见面打招呼的第一句问候语是:“先生,您愿意尝一斗上等的稀有的烟草吗?”在法国,吸鼻烟和使用鼻烟盒成为绅士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把鼻烟盒当作礼物送给别人成为一种高贵的礼节,鼻烟盒在当时的价值相当于珠宝,其设计样式不仅随着艺术潮流而改变,而且每个人都需要各式各样的鼻烟盒。一位法国绅士如果有300个鼻烟盒,即使没有藏书室或自然史陈列柜,也可以被原谅。各种材质的鼻烟盒成为人们界定社会地位的重要标准,吸鼻烟成为一种重要的社交活动,需遵循独特的礼仪。在西班牙,雪茄盒既有皮革材质,也有镶嵌珍珠的金属材质,精致的雪茄盒和价格高昂的雪茄配套,使得吸雪茄成为品位和地位的象征,受到精英人士的青睐。
其二,经济利益的驱使也是烟草得以在西班牙、英法等国传播和普及的一个重要因素。正是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欧洲殖民者对烟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不断派出植物学家和医师到美洲考察,对美洲种植的烟草进行细致的研究。在欧洲人认识到烟草等药用植物的价值后,他们殖民的经济动机日益显现:到美洲去寻找中国大黄等昂贵物质的替代品,在殖民地种植从国外进口的药用植物,再从欧洲向美洲出口制备药品,这对西班牙和英国的殖民主义事业都非常重要。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正是认识到了烟草等药用植物的经济价值后,于1570年颁布了一项皇家法令,任命埃尔南德斯为御用医师前往新西班牙进行考察,国王的指示明确了此行的目的:“从所有的内科医师、外科医生、西班牙人和土著药草商,以及其他有能力了解药草知识的人那里搜集信息,并把特定地区存在的所有的药草、树木、植物和种子都记录下来,列出总目。”16世纪末期雷利和哈克卢伊特(Richard Hakluyt)就是在伊丽莎白女王的授权下开展殖民事业的,1584年哈克卢伊特以雷利的名义向女王递交了关于美洲种植业的专题论述,其中阐明了殖民扩张的目的:“英国的海外市场可以从欧洲转移到美洲,从而使英国在经济上独立于欧洲。美洲不仅可以为英国提供大量的原料,还可以将出口产品更容易地贩运到欧洲以外地区,那么英国的对外贸易将走上更平稳的轨道,更稳定的贸易将确保更稳定的收入。”
受当时盛行的重商主义思想的影响,欧洲统治者在日益增长的财政支出面前,将烟草看成一种重要的谋利商品,并将其作为增加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英国政府较早开始对烟草征税,尽管国王詹姆士一世发表了反对烟草的《烟草抗议书》,但是他的抗议书并未阻挡英国人对烟草的痴迷和向往,国王反而从中看到了更大的机遇——通过征税来增加王室收入。在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烟草税很低,每磅烟草只征收2便士的进口税,然而到了詹姆士一世时期,对烟草征收重税,1604年烟草税提高到每磅6先令10便士,烟草税整整提高了40倍,导致英国市场上的烟草价格昂贵。虽然后来遭到普遍反对后,烟草进口税有所降低,但相对烟草的市场价值而言,税率仍然比较高,1608年每磅烟草价值20先令,征收的烟草税就高达每磅1先令。詹姆士一世曾多次通过征收烟草税来解决财政困难,增加王室收入。1613年面临财政困难的詹姆士国王试图通过征收烟草税渡过危机,当时估计国王可以获得15,000英镑的收益。1615年,烟草进口税提高到了每磅2先令,而且国王还变相向烟草进口商征收特许费,他承认:“最近几年对烟草征收的每磅2先令的进口税,第一年向国王缴纳了3,500英镑,此后每年都向国王缴纳7,000英镑,唯有国王才能授予进口烟草的特许权。”1619年12月,弗吉尼亚公司在日益增多的英国本土烟草种植园面前,向詹姆士国王提议,“鉴于目前英格兰烟草种植园的蔓延,弗吉尼亚的烟草大量滞销,弗吉尼亚公司愿意为超出规定出口到英国的烟草支付额外的进口税。”最终,考虑到增加财政收入的需要,詹姆士国王与弗吉尼亚公司达成了协议,以抑制英格兰境内的烟草种植为条件,换取弗吉尼亚公司额外的烟草税。查理一世也试图把征收烟草税作为增加王室收入的手段,还严格执行了烟草许可证制度,这项措施获利颇丰。1626年英国国王颁发烟草销售许可证所获得的收入有1,325英镑,两年后这项收入增加到8,000英镑,1640年高达13,050英镑。英国统治者在日益增长的烟草消费面前,在认识到烟斗的消费税能够提供每年1万英镑的财政收入面前,不仅对烟草征税,1643年还对烟斗征收消费税。1653年,英国议会又对本土种植的烟草加征消费税。
西班牙政府自发现烟草的经济价值后,一直对烟草的生产、加工和销售采取垄断政策,16世纪末就在古巴建立了烟草工厂,17世纪西班牙在塞维利亚(Seville)建立了鼻烟加工厂,后来又建立了雪茄工厂。西班牙王室严格控制雪茄的生产和加工,禁止出口未经加工的烟叶,烟草种植者也不能私自加工雪茄,而必须将未加工的烟叶估值卖给政府专员,统一储存在皇家仓库中,然后运到塞维利亚的皇家工厂中加工制造,制成后按51支一捆成捆出售。17世纪初,西班牙由于殖民地的烟草生产优势,曾经一度垄断了欧洲的烟草贸易,控制了欧洲烟草市场。仅英国每年都要从西班牙进口大量烟草,1615-1616年英国进口的西班牙烟草高达52,764磅,此后几年西班牙从与英国的烟草贸易中每年平均获利10万英镑。在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对烟草进口征收重税后,西班牙国王征收了更高的烟草税,既对西班牙与英国烟草贸易征收出口税,也对本国消费者征收消费税。后来英国国王颁发烟草销售特许状后,西班牙国王也进行效仿,仅这项收入就高达100万英镑。法国也试图从烟草贸易中获利,1675年法国征收烟草进口税。法国政府实行烟草专卖制度后,将烟草的垄断销售权承包给投资商,承包商每年需要向政府缴纳5,000英镑的费用,连续缴6年,到1720年这项费用上涨到了每年1万英镑。
尽管烟草文化欧洲化的进程充满波折,但在中等阶层形成和消费社会兴起的条件下,欧洲主要国家的统治者受经济利益的驱使,竭力从烟草业的发展中谋取利益,最终促使烟草文化实现了欧洲化,在欧洲武力征服美洲之后,来自美洲的烟草实现了对欧洲的“征服”。
结语
起源于美洲的烟草,在哥伦布以及后来的欧洲殖民者到达美洲之前已经被广泛种植。美洲印第安人在他们的宗教、生产和社会实践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洲烟草文化。初步接触烟草的欧洲探险家和旅行者将烟草视为野蛮的象征,对美洲印第安人的吸烟习俗不屑一顾,但随着烟草在欧洲的传播,烟草的药物功效逐渐被重视,欧洲人改变了对烟草的偏见,将其视为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烟草在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的传播和普及表明,尽管烟草在传播过程中遇到了各种阻力,但在中等阶层形成和消费社会兴起的推动下,烟草在欧洲逐渐成为一种社交产品和文化产品。再加上欧洲各国经济利益的驱使,烟草贸易得到发展,烟草最终在欧洲流行和普及开来。
从全球史的视角来看,美洲烟草传播到欧洲及欧洲烟草文化的形成,是物种跨文化传播的一个较好的例证。全球史学者杰里·H.本特利指出:“最生动有力的跨文化互动进程中还包括物种的传播与交流,也就是微生物和疾病病原体的扩散,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的传播,以及家畜和其他动物物种的迁徙。”因此,对烟草文化欧洲化的研究,不仅是对克罗斯比提出的问题的回答和补充,同时对于理解物种的跨文化传播具有普遍意义。烟草在传入欧洲之初遭到欧洲一部分人的反对,将其贬称为“野蛮”民族之物,表明了外来物品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遭遇的障碍。烟草之所以能被欧洲人接受并最终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消费品,正在于它融入了欧洲社会和文化之中,实现了本土化,形成了以烟斗文化、鼻烟文化和雪茄文化为代表的欧洲自身的烟草文化。
新意盎然——安徽中烟在新质生产力实践中的探索与成果